入夜的内阁,静得可怕。苏韧走笔沙沙,满脑子却都是另一盘棋。迷雾散去,圣旨颁下,指定陈阁老为皇子师傅,唐王监读。准许武英殿大学士倪大同致仕还乡,赏全俸赐万金。陈退倪走,蔡述名正言顺独领风骚。折腾一场,蔫了清流,削了中立,独独红了本来已经大红的蔡党。红到极处,离“黑”也差不多少。险得苏韧现在就想寻后路。
他将份折子摘要完毕,同成堆的折子攒起来,对手哈口热气。
革新,嗯,又见革新。自蔡述重回内阁,臣子上书中最时髦的,就是“革新”二字。蔡述老爹蔡扬当道时,蔡党就以“革新派”自居。憋了多少年,直到这几天,革新才成了最热那盘菜。非但蔡党喊革新,非蔡党也号召“革新”。难怪人说官员如妓,既然“革新”是恩客所爱那枝花,人人都要抢插自己头上,才不至于显得落伍。
苏韧徘徊到冰封水池前,想起倪大同钓“鳖”的情景,不由笑了笑。
有人丢了块石子过来。苏韧缓缓回头,眼神清透:“倪阁老,下官还是等到您了。”
倪大同大笑:“鬼小苏!简直半个诸葛亮。”
苏韧弯腰:“阁老谬赞。承蒙您照顾提携,下官虽然寒微,也有惜别之情……”他压下后文,眸中有了泪光。
“你想不到叱咤风云一代老臣,走得却会如此冷清吧?”倪大同笑问。
这场面,苏韧早想到了。昨儿黄侍读等人无声无息收拾了倪阁老旧物,透露今晚就是他回乡之时。官场嘛,一向人走茶凉。何况大家都认为倪大同老迈痴呆,献殷勤也是白搭。
苏韧行事与众不同。他与任何人交往,都重视收场。朝政变幻莫测,倪大同毕竟是元老帝师,且心里明白得很。苏韧今天借故磨蹭到月高,正要对老人显示心意。
因此,场面越冷清越好,越能让倪大同记得住他。
苏韧从怀里摸出个木雕渔翁:“这是下官妻子雕的,送给阁老玩。渔翁背篓里放着一块石头,是我在家乡捡的。”
倪大同高兴,抢了渔翁,将石头“啪”倒在手心。月光下,雨花石泛着青葱光泽,朦胧中春江见涨,群鸭凫水,村落茅舍,芦篙丛生。
“阁老,这块石头应了苏东坡‘春江水暖鸭先知’。您在家乡颐养天年时,更能体会到闲适之趣。可惜下官晚生了几十年,不得不顶着将来之风雨,在朝廷里勉力。”
倪大同握住石头,笑得如老顽童,眼神烂烂如电。
他想了想,对苏韧说:“小苏,我平生阅人多矣,你这个娃娃不简单。不过你还是太年轻了。告诉你个大道理,朝廷里的人都是树,好坏就看长势。紫禁城内树,全靠金水河养活。无论内阁姓陈姓蔡,大家头上只有一片天。谁都别以为自己聪明,就能昧过天去。蔡党是树,清流是树,中立更是树。哪个能翻天?”
苏韧连忙低头:“多谢阁老赠言。苏韧无论靠在哪里,都不会忘了最要紧的宝氏皇朝那片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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